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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为何偏爱褪色和残朽之物?

一览扶桑·2021-12-17 09:00:00·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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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只要在时间中注入生命,注入体验,就能感知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不朽和永恒需要赞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姜建强(旅日学者,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研究,著有《另类日本史》等),原题《日本人是美学世界的踽行者》,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来自维基百科。头图来自Unsplash

日本人为何偏爱褪色和残朽之物?

只要在时间中注入生命,注入体验,就能感知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不朽和永恒需要赞美。

日本人是美学世界的踽行者。

他们在发于感受,端于感性的审美趣味里,是无法视见云满窗、月满户、花满蹊、酒满壶、风满帘、雨满池、香满垆的“圆满”美学的。虽然他们也有风僝雨僽,一叶秋来的共感,或也不缺襟袖上,空惹啼痕的共鸣,但他们就是不归于在世的旷达境界,而寄于虚空与无常的结穴,故他们总能在不经意间创生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美学概念,以表时间的笛悠悠,以示空间的鼓鼕鼕。

日本人为何偏爱褪色和残朽之物?

日本人喜爱的十三夜月,就是一种“不圆满”的美学(图|库索)

如11世纪的日本贵族,当他们面对万象万物变迁无常时,会用“物哀”来释怀。13世纪的和歌诗人们,他们并不明确如何才是表意了自己的感情,而是用富有暗示意味的表达方式,被概念为“幽玄”。16世纪的茶人,他们极度压抑色彩、奢华与空间,偏爱缺失性、偶然性和不规则性,并用想象力来驰骋禅茶一味,“闲寂”概念呼之欲出。当然,还有18世纪的艺伎,有人把她们的言行举止,把她们的媚态,高度洗练成“”的概念。

“粹”是一种优雅,一种只能在风月场习染的美学。而画家竹久梦二,匠心地将女子和服露出白颈,妙不可言的手,微微弯曲。这种烧身的美以及生命的热力,则是宣告“色气”概念的登场。将电灯熄灭。再将火烛点上。一条纤细的火焰串起跳跃,屋内的万物顿然随着火烛的晃动而晃动,而长长的人影也在黑暗中随着火烛的节奏而摇熠。照谷崎润一郎的说法,这就是“阴翳”了。原来,阴翳是暗黑中的层次,是黑暗中的光感。多少世纪以来,日式美学就在自己的风土上开花,他们就像蝴蝶,死吻夏日最后一瓣玫瑰。虽奇特,但也李花寂寞青白,令人喜欢胜过厌恶。

日本人为何偏爱褪色和残朽之物?

“阴翳”之美(图|库索)

最近,笔者在看一本书,叫《摩灭之赋》。作者是写过畅销书《卡哇伊论》的著名文化哲学学者四方田犬彦。在这本文化随笔集里,作者从古战场的废墟出发,思考造物的宿命与时间的意义,从而创生出一个新的美学概念“摩灭”。当然,“摩灭”为固有汉字搭配,非四方田犬彦所为。司马迁《史记》里就有“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的最初使用。但将摩灭赋予美学意义并有意识地加以散论,则是从四方田犬彦开始的。

那么,何谓美学的“摩灭”?简单的说,就是将时间的残酷化为一种美。四方田犬彦在书中举例了印度“磐石劫”的传说。每隔100年,就有一位天女降临大地,用她衣袖轻抚一块边长一由旬(由旬是古印度长度单位。一由旬相当于公牛一天行路,约为40里)的巨石,然后重返天界。就这样,经历无数次的反复,再是怎样的轻抚细拂,巨石也终有被摩灭的一天。此一漫长得近乎永无穷尽的时间,印度人称之为“一劫”。对此,四方田犬彦为磐石的“摩灭之相”而惊叹不已。他在书中写道:

“老石臼上被磨平的沟槽。漫长手术后终于摘出的、疲惫而萎缩的内脏器官。千千万万善男信女之手摩挲过的佛像,哪里是眉眼,哪里是口鼻,早已模糊不清,只如一块闪着幽黑微光的木头。这些事物丧失了优雅的棱角,表面光泽和艳色不复当年,尽失了各自的细节,之后却带上了一致的摩灭之相,令我恍惚神往。”(《磨灭之赋》中译本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0年)

这样看,所谓的“摩灭之相”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人世真相:终末的结局与生俱来,时间最终躺平一切。而摩灭途中的人,总是站在时间的边缘,受其残酷性的洗练而变得颓废或老成。墙上摩损出的那个凹陷,巨石变成砂砾的那个铮亮,或许就是自己的化缘。

日本人为何偏爱褪色和残朽之物?

中文版《摩灭之赋》,一頁folio,2020年1月

为了立意“摩灭”,四方田犬彦还费笔墨区分了“摩”与“磨”。依笔者理解,可作如下的思路描述:

一个“摩”字下面是手,一个“磨”字下面是石。手是人的意志,石是物的随机。“摩灭”是人之为,故是价值的递增。“磨灭”是物之为,故是价值的消减。摩与磨,一个是心机,一个是物理;一个是经验,一个是超验。因此“摩灭”是精神的、美学的,“磨灭”是物理的、考古的。

不过,私见这种区分过于为区分而区分(意念化)。因为很显然,摩灭也好磨灭也好,都是时间之殇的一个破败,一层朽坏,一处废墟,一圈风化,甚至是一丝天皱地纹。天可补,海可填,愚公可移山。但就是日月既往,不可复追。从这层意义上说,“磐石劫”(摩灭)的美与“水滴石穿”(磨灭)的美,我们还能区分这其中的崇高和壮丽吗?它们不都是在讲唯一不朽的是败朽本身吗?当然,在四方田犬彦作了这种区分后,我们发现这种区分带来的一个明朗化或清晰化的一个议题就是:佛头是被万千民众之手摩挲得发亮发光的。这就彰显了生命和文明之所以还有意义。而这种意义只有在美学中才能找到出路。如我们熟悉的精卫填海,女祸补天,愚公移山,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等神话与传说,都是意志在时间里留下印痕,伟力在物理中改变原状,从而具有摩灭之美。因此,尽管时间不可追不可复,但人的精进在时间中还是显现出了生的不可多得。诚如中国古人所言“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以及叹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当然,四方田犬彦感受更具象。他认为人要看牙,这看牙的过程,就是人对时间的抵抗与抵抗的方式。或者,人干脆以卡哇伊的方式对抗时间的残酷,回避危机,保持神圣,求得不老。

这样看,摩灭带来的老旧、枯竭、衰败、腐朽,指向的是时间。而恰恰只有时间,才能更深地扯动人的神经。因为人有再大的能量,有再大的本领,也不能使时光倒流,使岁月重现。还有比这更感伤无比的吗?可能也是由此之故,在人们的感觉中,时间意象是最为触人心魂的。夕阳衰草,古原断鸿,每每引起人们今古茫茫之感;春草连天,春梦如烟,每每予人以无端的感动与莫名的哀伤。而日本人之所以偏爱褪色和残败损朽之物,就在于从“有价值但已踏上毁损败落之途”的事物上,发现了衰哀之美。作家太宰治在1939年发表短篇小说《女学生》。其中有描写女孩的可爱。“今天我并没有抹腮红,却双颊泛红,櫻唇鲜艳欲滴,好可爱。摘下眼镜,嫣然一笑。我的眼睛好美啊,澄澈透明。或许只有长久注视傍晚美丽的天空,才会有这么美的眼睛吧。太棒了!”但就是这位在茶之水附近就读高中且正属花季的女学生,则相信自己已处在衰败的途中。所以她固执地认为自己的这张脸是别人的,它和“我的悲伤、痛苦的心境全然无关”而存活于另一个个体中。你看,在太宰治的笔下,女学生的可爱,不在青春不在花季而在发现自己在衰败途中的那种衰哀之美。

日本人为何偏爱褪色和残朽之物?

奈良寺院里的佛像

这种衰哀之美,在吉田兼好的《徒然草》中,有我们熟悉的名言:“樱美不在盛放时。赏月不在满月夜。对雨恋月,垂帘幽居而不问春归何处,亦有深趣”。《源氏物语》全书五十四帖,而主人公光源氏之死的第四十一帖《云隐》,只有标题,内容则是留白。人为制造的文本缺失,是为了表达死亡的不可表象性。那时的紫式部,已经熟用衰哀之美了。而以“日本通”而著名的唐纳德·基恩教授说过,日本的木质寺庙和塑像并不追求对抗时光的不朽,相反那些能够提示无常的褪色,印痕却得到特别的赞赏。所以你去看奈良和京都的寺院,往昔涂抹在建筑和佛像上的漆料,早已褪色剥落,露出了木头本真。日本人任由它们在岁月中褪色,并不在剥落之上涂抹新漆。照四方田犬彦的说法,这是日本人在与“残缺的器物之间进行幽默对话。”(同上书)这种对话的本质,就是给出另一种思路:只要在时间中注入生命,注入体验,就能感知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不朽和永恒需要赞美。而值得赞美的恰恰就是磨灭之美:枯朽稀疏的老松是美的,藓苔满目的铺石是美的。风雨摩灭神佛,海浪摩灭贝壳,日月摩灭大地,星辰摩灭山川。摩灭最终的意象是呈现破败,而这个意象恰恰是美的。人患病、老衰和死去,本质上也是一种摩灭。这样看摩灭无处不在,美也就无处不在。我们别无选择,唯有审美。所以日本人唯美为大,为美向死。在他们的眼里,美比真鲜活,比善诚实。

日本人为何偏爱褪色和残朽之物?

日式庭院中常见的藓苔景致(图|库索)

如果说,摩灭的要素是时间,那么时间的要素就是积淀。顽石、老树、古井、荒川——这种时间的积淀物,想来也是闪光透白的铁器上的青铜锈,扑簌的腐朽相。四方田犬彦说,“与其说人耗尽了一生,不如说是一生把人用光了。”(同上书)这样看,人也只能把生命交给时间,用时间之手,缓缓摩灭。摩灭在过程表现出的未完性,又恰恰是永远不灭的保证。它的积极意义在于让我们再次质疑在时间面前,人真的无能为力,真的无所事事吗?时光真的不能倒流20年,30年吗?四方田犬彦在书中,讲了作家中上健次(1946-1992年)最后时光的故事:

“中上的癌细胞渗入大脑,双眼已盲,日夜在痛苦中煎熬。从前他荒神般令人生畏的魁梧身躯已然萎缩,只蜷躺在棉被里等死。他的老母在旁不忍,想伸手抚摸他后背为他减轻一些痛苦。中上用微弱的声音拒绝,说让老母抚背实在不孝,反而提出想为母亲抚摸后背。他让人支撑起枯瘦的身体,用已经没有力气的手在母亲背后摩挲了几下。这是他最后一次从床上起身。”(同上书)

四方田犬彦说,我们从这个故事中可以悟出“摩挲”这个行为最古态的含义:用徐缓的肯定去接受和包容衰亡。这就表明,摩灭之道第一次将时光不能倒流这种不可能变成了在观念上的可能。“究其实,摩灭中既没有主体,也没有客体,人伸出的摩挲之手,经由被摩挲的事物,同样踏上了永远的摩灭之道。”(同上书)而摩挲就是在自己的时间里加入生命体验,而这恰恰是一种生活艺术。这就令人想起超人气漫画家藤子·F·不二雄笔下的《哆啦A梦》中的一段话:“如果我有机器猫,我要叫他小叮当,竹蜻蜓和时光隧道能去任何的地方。”

真的能去任何地方吗?真的能使时光倒流吗?其实,摩灭之美只是叫人们学会这么一种生活艺术:诙谐而又优雅地面对老去,然后在心中装进真实和坦然加以珍藏。这就如同诗句“吾死/ 尸骸朽尽/终剩一握秃骨”所言。

这样看,日本人确实是美学世界的踽行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姜建强(旅日学者,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研究,著有《另类日本史》等),原题《日本人是美学世界的踽行者》,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来自维基百科。头图来自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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