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历史上,曾有一座如同巴比伦花园一般存在的神秘城堡——“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修筑的安土城。它,极尽瑰丽奢美,盛名传到了欧洲;它,在建成不久,就追随它的主人,在烈焰中纷飞化灰。它,轰轰烈烈而起,它,纷纷扬扬而落。越是像迷一样存在,越是令人着迷。
从京都乘琵琶湖线,在略显荒寂的安土站下车,走过悄静无声的寺院民家,穿过渺无人烟的农田阡陌,腿脚渐觉疲倦之后,才寻到一座绿意葱茏的山丘。若非“安土城址”的石碑赫赫在目,绝对会有眼无珠、当面错过。
眼前的安土城,肃寂得,让人心疼。连“断壁残垣”都算不上,葱郁之中,仅余些许土基石础。而当初,织田信长之所以选址于此,因为这里是扼守琵琶湖的关隘。在那个时候,由中国和朝鲜半岛运抵日本的新鲜商品,大部分经由琵琶湖分流至近畿和日本的中国等地区。
天正四年,即公元1576年,在长筱之战中击退强敌武田胜赖的织田信长,天下即握。他从今天的京都、名古屋、金泽等地召集能工巧匠逾千人,又以“天下普请”的方式号令臣服于他的各路大名出材出力,在海拔约两百米的安土山上筑城。耗时三年,安土城得以建成。然而,仅仅在建成后的第六年,明智光秀发动本能寺之变,于熊熊大火之中逼死织田信长,安土城也易了主。仅仅十一天之后,明智光秀兵败如山,倒在了丰臣秀吉千里急行军的长枪短刀之下。安土城又一次易主。几天后,安土城发生神秘大火,绝世堂皇,尽数化为乌有。
伫立山脚,纵然发掘、复建后的内外城堀规制可观,依然难以将眼前荒渺的景象与传说中“手可摘星辰”的璀璨楼阁联系在一起。那,可是开创了安土桃山一个时代的传奇之城啊。
随着近几十年对安土城考古发掘工作的展开,安土城的建筑格局逐渐清晰。越内堀,过虎口,一条巨石铺就的宽阔的道路。沿山势而上,一眼望不到尽头,如果,世间真有一条路,可以直达天庭,宁愿相信,就是眼前这条“大手通”。
通天大路的两侧,左右依次排列织田信长手下重臣丰臣秀吉、前田利家等人的宅邸。顾不上感慨城垣的荒芜,一路盘旋曲折,抬头仰望、俯首寻路,浮躁的猎奇之心,早已在无数次循环往复的攀爬中,沉淀为叹服崇敬之情。当体力近乎耗竭时,“大手通”转了方向。经过十几次转折之后,方才来到传说中举世无双的安土城本丸和天守阁的遗址。于是也就明白了,当初织田信长不惜耗时三年,竭“天下普请”之力,修筑这座空中台阁的用意。从防御敌军到宣扬权力,从实用功能到装饰功能,从实战意义到象征意义。日本的城堡,发展至安土城,作用始为一变。
二之丸御殿,原为接驾天皇所用,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迎接天皇,就发生了“本能寺之变”。织田信长陨落,清州会议,讨论天下统治权。老将柴田胜家推举织田信长次子织田信孝,丰臣秀吉却拥立织田信长孙子三法师。最终,击败明智光秀、为织田信长报仇雪恨的丰臣秀吉占了上风。可,三法师才两岁,话都说不全。天下,自然是丰臣秀吉的了。丰臣秀吉天下在握,毫无用处的安土城,彻底荒废。
历史上的安土城天守阁,从外面看来是高度约46米的六层建筑,从内部看,则是拥有地下一层和地上六层的复合建筑。内部空间用金箔装饰,五六层的外部亦涂满金箔,四百年后出土的瓦当上,莹润的金色光泽,幻化出当年的熠熠神光。来访的传教士不敢相信地擦擦眼睛,将神域仙境的景象当作奇闻传遍了欧洲。
天守阁顶层为四方形建筑,上接中国传统歇山式屋顶,顶饰涂满金箔的金鯱( 传说中虎头鱼身、尾鳍上扬的海兽,用于屋顶,取其能喷水、灭火之祥意),下接第五层“八角之段”。
“八角之段”是与法隆寺梦殿有些相似的八角形结构,立柱和天井遍施朱漆,雕饰形态各异的升龙、祥龙形象。顶层为四方形结构,极尽奢华。狩野永德根据中国传说和历史,创作了金碧障壁画,用三皇五帝、老子、孔子、商山四皓等明君先贤形象,营造“太平盛世”的愿景。那个被称为“第六天魔王”的男人,曾经离天那么近。
想象一下,遥远的中世纪,在海拔约两百米的山丘之上,建立起46米高的金色楼台,仿佛真的“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高耸入云、光耀千里的天守阁建成之时,织田信长是何等的得意,何等的不可一世啊。这城,让他膨胀,在无形之中,为他走向灭亡之路,加了一把力。或许,这座眺望琵琶湖、遥控近畿的山城,太雄浑太坚固,让织田信长放松了警惕,以至于在小小的本能寺,被家臣明智光秀围剿。
明智光秀之所以会发动突袭围攻本能寺,剿杀织田信长,有种较为普遍的说法就是,织田信长暴虐无情,对于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臣下,抬手就打,张口就骂,人前人后,不留一点面子。
也是这样一个人,将敌军将领的头颅砍下,撬起头盖骨,涂上金漆做成酒杯,宴请众人。背叛结盟者,如浅井久政和浅井长政父子、朝仓义景,三人的头盖骨,都被做成了酒杯。而浅井长政,还是织田信长的亲妹夫。令人脊背发麻的历史典故,反而成就了织田信长有仇必报的真性格。
充满魔幻色彩的城池和天守阁早已成为历史时空中的风沙,只留下秀美丰沃的琵琶湖,还有“天下布武”的传说。织田信长将安土城选定在深入琵琶湖的一片土地,充分发挥水道的能量,给日后德川家康修整水道、发展江户,提供模版。
一片废墟的安土城之所以拥有经久不衰的魅力,固然与其不可一世的繁盛有着莫大关系,与开启茶道、金碧障壁画辉煌的安土桃山时代之魅有关,更与“物哀”意识对失败者的推崇与崇敬有关。
物哀,是日本审美意识中最重要的支撑点。日本人痴迷“花见”,尤指樱花的花见。而织田信长从最接近天下一统的权力顶端,颓然倒下,一如极盛之后,直转而落的樱花。
春风尚有几分寒意,安土城下,早樱努力吐露芬芳。“第六天魔王”虽身死,而“天下布武”的传说不灭,留在“战国无双”的架空体验中,留在大河剧悼古抚今的时空移情中,留在“日本人最喜欢的历史人物”排行榜榜首,留在安土城、稻叶城、本能寺,在一处处遗址中。
闲来,追寻某城某寺某院的遗址。千年风沙弥蚀,往往驱车上百公里,最后只看到一块石碑和一片面目全非的荒地。尽管如此,乐此不疲。
浩渺时空,皆为虚妄。然,世间所有过往,历史都曾见证。或许,这就是遗址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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