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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声、刘柠:精致表象下的日本社会

新经典人文社科·2019-12-09 10:51:44·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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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近日,新经典文化联合单向空间邀请知名作家李长声、刘柠做客单向空间·爱琴海店,带领我们破除这个秩序国度的神话,聊聊我们所不了解的日本。

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日本人向来有序、克制、精准。在面对地震、海啸、台风等从未间断的自然灾害时,这些品质更是发挥到了极致:频繁的演习、精准的预警、有序的救灾,在这个国家形成几乎完美的防灾系统,经受住了一次又一次严峻考验。

但在8年前日本东北地区的一所小学里,这秩序井然的表象被撕开了一个口子。2011年3月11日,人类史上第四强震袭击日本,引发巨大海啸和福岛核泄漏。1.8万人遇难,只有75个孩子在有老师的看护下不幸遇难,其中74个来自大川小学。

李长声、刘柠:精致表象下的日本社会

石卷市立大川小学

客居日本20多年的英国记者理查德·劳埃德·帕里,花费6年时间跟踪调查,写成《巨浪下的小学》一书,还原这场令人心碎的灾难全过程,挖掘出日本秩序社会的致命缺陷——海啸并不是问题所在,日本本身就是问题。

近日,新经典文化联合单向空间邀请知名作家李长声、刘柠做客单向空间·爱琴海店,带领我们破除这个秩序国度的神话,聊聊我们所不了解的日本。

李长声、刘柠:精致表象下的日本社会

会谈现场


  •  6年追踪3·11大地震:海啸不是问题所在,日本才是问题

李长声:我是这场地震的亲身经历者。我当时正坐在家里,但离得比较远,在千叶县。从我自己的亲身经历看,这本书写得比较真实。当时已经有不少记者写了很多东西,但没有像《巨浪下的小学》一样那么深入。尽管我已经经历过这场灾害(虽然离真正的灾区较远),但读这本书时还是再一次受到震撼。

李长声、刘柠:精致表象下的日本社会

刘柠:像3·11地震这种同时发生地震、海啸跟核泄漏的“三位一体的立体受害”,在人类历史上可以说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从地震史上来说,这是一次人类历史上第四大强震,在日本就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强烈的一次地震,还改变了整个日本的地图。虽然近10年过去了,但是带给人们的震撼仍然很强烈,导致2万多人死亡,这在日本战后史上也是空前的。所以,这场地震可以说对日本方方面面的改变是非常深刻的。

我记得当时地震以后,日本主流媒体纷纷把它作为战后的第三次巨大转机:第一次是战败,第二次是泡沫经济,第三次就是3·11。当然3·11究竟是不是这个国家的一大转机,现在其实很难说。但是就它的振荡程度来说,实际上确实是构成了一个重大转机。

那时候,日本放缓了媒体工作者的签证,于是有大批记者赴日,对日本受灾情况进行了许多报道,包括面对灾难时的社会心理等等。但当时的报道也就是一阵风,基本上过去就过去了。针对大川小学,日本自己也有不少报道,因为大川小学事件相当于几乎是全军覆没式的、沦陷式的牺牲。对这件事做出追踪报道的是一位英国记者,实际上他在当时已经在日本生活了16年,所以他是位对日本社会和文化有相当认知深度的西方作家,并且以非虚构的、调查报道式的、深度调查式的笔触,用各种各样的数据、事实呈现出这样一个视野,并且对背后的社会心理等等进行了一番追踪。

这本书,必将成为一个代表性的作品。新经典能够在这样一个时机推出这本书,也是对3·11地震——不仅仅是对日本,而是在整个人类灾难史上这一重大事件——的一种纪念,也是一种深度的、尤其对于死难者的缅怀,我个人觉得非常有意义。


  • 作者为什么选择写大川小学,而不是更引人注目的核泄漏?

李长声:为什么没写核泄漏而写了大川小学,是因为大川小时事件体现了日本人的巨大漏洞。在大川小学所在的北上川一带,已经40多年没有发生海啸,当地居民都觉得自己离河口有4公里远,即使发生海啸也不会到自己这里,所以大家都很麻痹。而大川小学会发生悲剧的一个直接原因,是避难时候的错误判断。

日本人很认真,很守纪律,但是这个特质的另一面就是教条主义,轻易不敢下判断。如果要往山上跑,他们会考虑到余震的危险,如果倒下的树木砸伤孩子就麻烦了。结果,很多考虑造成老师判断失误。但这些都是后来的总结,当时大家也没有想到这一点。而对核电站核泄露的追究,原因各方面比较复杂,现在追究核事故还有点早。

李长声、刘柠:精致表象下的日本社会

刘柠:我个人觉得,这位英国记者之所以要追踪这个案例的一个原因,其实藏在了书的前言部分。3·11那天,他带妻子去东京某家医院做孕检,通过B超看到孩子已经成形。当天发生了地震,让他感觉自己的孩子是3·11的一个产物。在书之后的部分,他也写到自己的孩子已经在东京上小学了,跟大川小学一样,学校各方面的体质都是一样的。他每天看到自己孩子的生活,就会想起遥远的东北地区也有这么一所已经消失了的小学。我觉得这其中有一种对自己后代的生命维系、延续的使命感,他可能从中收到了某种启示和召唤。

第二,核辐射问题更加复杂,而且日本始终没有公开信息,甚至有可能已经销毁了。其实这个小学也有一些文件被销毁了,所幸后面有家长诉讼,一直打到最高法院,获得了胜利。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彻底的胜利。首先,赔偿金额被砍了一半。而且最重要的是,所有被认为应当承担责任的人,包括那个小学的校长以及上级行政主管单位等等,没有一个人因此受到行政上的处分,连批评都没有。当时一个负责销毁证据的官员,后来还升官了。

所以说这位英国记者十分厉害,他具有很强的调查能力,能把方方面面的信息梳理得那么清晰,并且从各种角度还原一个典型的3·11地震案例,呈现出了背后各种各样的力学关系,包括国民文化心理等也都在其中有非常逼真、真切的呈现。



  • 作为个人,官员个个兢兢业业;作为集体,却蜷缩在官腔背后保持沉默

李长声:在这个事件中,好像老师是该背锅的人,但其实这些老师都是真心关怀学生的。他们当时判断错误,我觉得就是教条主义造成的,也就是守纪律造成的。因为学校就是安全场所。如果你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就会知道,走在路上会有一些牌子,指明哪里是避难场所,比如空旷的地方像花园、公园、学校都是避难场所。当时大川小学也是避难场所,不仅有学生,还有不少家长和村民去那里避难。试想一下,如果我处在哪个地方,如果有人要我从避难场所跑到别的地方去,这是很难的。要下这个判断也非常困难,如果最后成功了,那你是英雄,失败了,你就绝对是罪人。

另外当时一直有当地官员通知村民海啸来了,但当地已经很久没发生过海啸,所以大家都比较麻痹,觉得就算发生海啸,也不一定会到自己这里。但最后海啸来了,而且没想到那么高,简直是灭顶之灾,无处逃跑。

在灾难发生当天,老师作为个人都非常勇敢,为了孩子尽心尽力。但当作为一个集体面对家长问责的时候,就开始讲究集体主义,维护并听从组织。但在他们心里可能觉得自己没有问题,因为当时每个人都在积极救孩子,但没想到最后是他们集体被问责。

李长声、刘柠:精致表象下的日本社会

刘柠:灾难发生的全过程其实很复杂。这个小学有一本防灾手册,这本手册一开始把海啸排除在外,没有考虑过海啸发生时的应对措施。但就在3·11发生前一两年,又把海啸加了进来。但加进来的内容是到附近的平地或公园避难,但我们都知道海啸来了肯定要往高处跑。手册上说待在平地,如果是地震的话那一点问题都没有,但考虑到海啸,待在平地就相当于等死。

刚刚长声老师也说了,日本人的思维非常一根筋。其实也有学生问老师是不是要跑到后山去才对,但是被老师阻止了。其实这个时候他们心里也是骑虎难下,因为上山也面临着其他风险,所以他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而且防灾手册也说了具体的应对措施,那就照着上面写的做。如果是我们中国人就不会这样,我们凭本能说话,海啸要来肯定大家都往高处走。

这个案例典型之处就在于,自地震发生的时候算,师生在操场上等了有50分钟,但其实到后面的山上只要5分钟时间。结果就错失了良机。副校长也死了,只有一个老师活了下来,但又巨大的心理问题。如果这些老师还活着,这件事就又不一样了。问题是老师也是受害者。

李长声、刘柠:精致表象下的日本社会

后面家长决定要不要诉讼,就又是一个问题。大川本身是个很小的小镇,日本这种小镇以学校为中心,学校旁有当地的行政公所,其实大家都在一条商业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要和这些人对簿公堂,在心理上过不去。

但一旦有部分人决定诉讼的时候,就会有责任问题出来。所以在一开始有些家长非常较真,逼问校长到底是粗心大意还是过失。校长很诚恳地道歉,鞠躬也鞠得特别深,但就是不承认自己是过失。

这个使我想到日本社会在近代一个非常常见的现象,就是丸山真男批判的无责任体系。在近代主体意义上,作为有自由独立判断的个体,对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的一种意识,被丸山真男称作近代主体意识。这种意识对于近代国家是一种精神基础,但是丸山认为,日本始终没有建立起这种意识,始终是无责任体系。像太平洋战争、3·11尤其是核泄漏也是这样。无责任体系的一个必然后果是什么?那就是压抑的转移,就是从上到下、各种各样舆论的谴责、压抑,层层往下推,像推皮球一样层层往下推。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维持一个体系的平衡。受害人所追究的责任伦理也好,或者是一些法律诉求,就结果而言,最后成为一种和稀泥的状态。


  • “读空气”的日本人:选择诉讼的家长除了与公权力对抗,还要与“空气”作斗争

李长声:读空气翻译成中文就是有眼力见,肯定都会有这种状况的。日本还有一个传统叫“村八分”,说的是维护一个村子的统一,大家都要一致。违反了村里的传统和规矩,全村的人都不跟你交往。有一个就是当你家死人大家都去,其它都不交往。对于这个要告状等等这个人,日本行使了这个传统,对他们就另眼看待、冷面相向。

李长声、刘柠:精致表象下的日本社会

知名作家:李长生

日本有一种警察推理类型的小说,讲一个警察特别不得了,脾气很倔,跟集体对着干。其实日本泡沫经济一度否定了论资排辈,但后来又有点回归了。因为破坏一个制度好像容易,但是要新建一个制度不那么容易。但年轻人现在没有那么读空气了。但年轻人可能只是年轻的时候独立、造反,年纪大了也回到旧的框框里了。


  • 对政治冷感的日本人

李长声:日本的政治家、官僚机构,政治家那些选的大臣,跟官僚机构是隔开的,无论你换谁,官僚机构照样运转,除了大臣,下面基本都是官僚,官僚是按部就班晋升,到年龄就晋升。

刘柠:总而言之,日本社会、国民的政治关怀是一点一点在蒸发,相当于英文的non-political,去政治化,但是日本的去政治化不是被动的,是国民自主地去政治化,远离政治。日本可能是选举最多的国家,好像总是在选举。但每次选举的时候,投票率是越来越低。最近一次投票是60%出头,差点就不成其为选举了。

李长声、刘柠:精致表象下的日本社会

知名作家:刘柠

《巨浪下的小学》的作者是英国人,他在西方民主制度的环境下长大,又是一个有强烈政治社会关怀的知识分子。所以,他对西方民主社会的运作有切身体验,但是他到日本以后,通过大川小学事件,他发现日本的民主制度也好,法制也好,司法制度也好,跟西方有很大的不同。当然,不是说日本政治有那么腐败。日本的司法制度都是独立的,也都有法曹系统,是一套非常健全的法律系统,人员也都很专业,而且背后也没有行贿受贿,或是政治左右审判之类的因素。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50个家庭中选择审判的也只有23个家庭,而且是拖到了法律时效的最后一天,可见他们有多纠结。

在这样一个表面上有效运行的政治、司法、民主制度之下,其实日本还有一些自己的国民伦理,比如基于万神教或者神道教信仰的祖先崇拜等等。比如说在《巨浪下的小学》里,刚才主持人也提到灵异现象,一位叫直美的妈妈找不到孩子的时候,她可能内心认为这个孩子已经死了,但她认为即使她死了,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我也还能够与她发生联系,接收到她的信息,于是她诉诸灵媒,想要找到她的尸体等等。包括后来住持做的那些工作,其实都是人、神之间的这样一种交通。

这在日本是非常普通的国民信仰。如果你从宗教人士的标准来统计的话,日本绝对信某一个宗教的人不多,但如果从国民心理比如祖先崇拜来考虑,日本当然是宗教国家,是一个有神论的国家,所谓“山川草木悉皆成佛”。这本书里写到的这部分,我个人就很看中。在第109页,“海啸给这种信奉祖先崇拜的宗教也带来极大破坏,海水不仅冲走了墙壁、屋顶和人,还卷走了家庭祭坛、牌位和全家福,墓地拱顶被巨浪掀开,死者的遗骨、尸骨被冲得七零八落,庙宇被冲毁,记录了数代祖先名字的谱册也没能幸免。”(朗读书中原文)比如还有, “这个住持对我说,如果有火灾或者地震,很多人最先抢救的是牌位,而不是钱或文件。一些人因为回家取牌位才不幸遇难的。”(朗读书中原文)这种描述让我深深信服。日本有一个电影叫做《终级车站》,如果大家看过柳田国男的《远山物语》,或者小泉八云的《神国日本》你就会发现,这种祖先崇拜、泛神论的信仰绝不是泛泛而谈,是每一个日本人内心不会消失的东西。

比如一群日本上班族到外面出差的时候,路过一个小小的神社,上班族都会停下来回个头,郑重鞠躬,双手合十。这个完全不是做作的或者刻意做出来的,而是一种本能似的。小泉八云就说,日本森罗万象的大自然背后都有一颗超自然的心灵,有超自然的神灵,日本的一切事物包括地震,包括海啸等等在内,全部都有专门的神祗司掌。

日本这样一种祖先崇拜、神灵崇拜,不是我们能够轻易理解的。对于日本这样一种基于远古的神道教到后来的佛教等等,这一系列都是非常复杂的社会心理,我个人认为蛮神秘的。我也不太懂,但是我认为他不是可有可无的,能在这样一个灾难面前,给人内心提供的一种支撑等等。


- 本文书单 -

李长声、刘柠:精致表象下的日本社会

《巨浪下的小学》
[英] 理查德•劳埃德•帕里 著
尹楠 译
新经典文化•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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