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日本资讯大型中文门户网站
公众号

镇定的日本人,惊慌的日本人

日本通·2020-02-22 13:04:09·文化
10万+阅读
摘要:比起担心疫情和物资,日本人似乎更担心那些发生在人的心里的问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库索,日本通经授权发布。

镇定的日本人,惊慌的日本人

© Unsplash

第一个发消息给我的日本人是朝仓先生。我有点儿惊讶。朝仓先生是在北海道熟识的民宿的老板,典型的顽固日本老头,经常对我说“不喜欢外国人”。他在民宿主页上写着:“拒绝不懂日语的客人预约”。但是在武汉宣布封城的第三天,朝仓先生问我:“武汉的朋友们没事吧?很担心。”我告诉他我刚好回家过春节,情况比新闻描述的更加严重,犹豫了片刻,又提醒他:“最近大家都在日本抢购口罩,多少也储备一些吧。”“日本没关系的”,朝仓先生不以为然,“倒是你要注意,好好待在家里就不要出门了。”

后来专门来问候我的日本人也都是如此,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我担心随时会有入境限制,提前改签机票回了京都。虽然关西机场宣布已经加强检查,但入境处连个检测体温的人也没有,只需要填写一张表格。连日处在紧张状态情绪中的我难免忧心忡忡,想起来几天前有位搭乘日本撤侨专机回国的年轻人说:“比起中国,更加担心日本的状况,不知道有没有做好隔离措施。”就明白了他的心情。但再劝说周围的人做好准备已经没有意义,传闻中的“京都市内一个口罩也买不到了”,千真万确。

此时满大街的药妆连锁店门口都贴着醒目标语:“挺过去,武汉!”“加油,中国。”但许多店员依旧没戴口罩。去了一趟邮局,工作人员说寄往中国的包裹大量囤积,从前只需要三天的EMS,近期要等半个月甚至更久。工作人员知道包裹里装的都是口罩,但工作人员依旧不戴口罩。“京都街上不戴口罩的人超出想象的多呢!”我常去的酒吧里,熟悉的酒保也这么说,不过他也不戴口罩:“流感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镇定的日本人,惊慌的日本人

药妆店门口的标语

很少有人能理解我的紧张。首先给我打电话的是韩语教室的老师,语气委婉地询问家人的情况,末了才道:“我们有个规定,春节期间回中国的学生,15号以后再来上课。”语气中倒是有点紧张,但她是个韩国人。我正好犹豫着要不要自行在家隔离一阵子,于是又打电话去花道教室请了假,取消了几个采访行程。收到的回馈也有点儿意外,其中一位甚至说:“你能够主动这么想,我觉得很伟大。”

日本人到底慌不慌?我观察了好几天,得出结论:一点也不。仔细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原本就是在灾难面前比谁都镇定的日本人。一年前大阪地震,我从濑户内海回来,市内交通工具全部瘫痪,排了好几个小时队才等到一辆出租车,那位年迈的司机如同讲别人的事情一般:“我家的电视机就摆在头顶,要是被地震晃下来,我可就被砸死了。”“那现在电视机呢?”我问。“还放在那里。”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镇定的日本人,惊慌的日本人

京都街头

但日本人还是慌了。我憋不住一直待在家里,偷偷跑出去喝酒,说我是中国人的时候,难得地看到了惊慌神情浮现在日本人脸上。

一天为了避开人,尽量去了客人不太多的,不会给人带来困扰的一家。喝到一半,还是来了一对夫妇,言谈间听出来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和老板熟络地聊过几句后,走来坐在我旁边。我想还是尽早告诉他们我的身份比较好,看到其中一位戴着口罩,就有点儿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最近口罩不好买吧。”“没关系”,男人说,“因为花粉症的原因,家里囤了很多,而且日本的口罩本来八成就都是在中国生产的。”随后他的眼神里就闪过一丝惊慌:“你没关系吗?没有受到差别对待吧!”在日语里,“差别对待”是“歧视”的意思。我说没有,遇到的人都很温柔,两人才放心下来,又陪我喝了许久。

一天临近傍晚,我又去了市中心的居酒屋,晚饭前的一段时间客人稍少些,但还是近乎满席,一群老年人站在我旁边,听说我是中国人,慌慌张张道:“别担心别担心,这里绝对没有白目哦!”在日语里,“白目”这个词也有“歧视”的意思。那天喝到告别,他们还在后面挥手:“下次再来一起喝啊!”

比起担心疫情和物资,日本人似乎更担心那些发生在人的心里的问题。因为我的身份,不止一个人问我:“你还好吗?”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他们似乎更加惊慌于话语和行动是否会在有意无意中伤害了人心。

过了几天,京都和东京的马拉松先主办方后发出“请中国选手自肃”的通知,用的是劝告语气:“恳请居住在中国的选手们,经过慎重考虑后,能自愿放弃这次机会。”看得出小心翼翼。这两场比赛历来抽选激烈,主办方同时宣布可以把名额顺延到来年,并且免除一切报名费用。但这不是一个强制措施,在2月16日的京都马拉松中,仍然有28位来自中国的选手参加了比赛。

日本观光业十分依赖中国游客,尤其在一、二月这样的淡季。也看到新闻,说酒店旅馆业损失严重,不仅中国人取消了订单,很多地方也不断有日本人打电话来问:“有没有中国人入住?”“接下来如果中国人预约,你们会不会接受?”许多旅馆都采取了比平时更严格的清扫和消毒措施,但“因为不能彻底规避传染风险,没法向客人保证完全的安全。”被大量取消订单的住宿业经营者感到困扰,厚生劳动省也在思考对应方法,但至今还没有哪一家为此宣布“拒绝中国人入住”。

镇定的日本人,惊慌的日本人

清水寺门前的一家小店,生意冷清了许多,店员都戴上了口罩

人们也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恐慌的,对陌生事物的认知需要教育和启蒙。第一批搭乘撤侨飞机归来的日本人被隔离在千叶县胜浦市的一间酒店内,成为这次新型肺炎中最早被日本国内关注的地方。我读了一些报道,说1月29日第一班飞机归来之前,居民之间的空气一度变得很紧张。有深夜驱车外出购买口罩的主妇,发现市内早已售罄,驱车到隔壁的鸭川市才终于得到10个口罩。一段时间里,有些居民要专程开车到40公里以外的另外一个市里购买食料品,因为担心“归国者从酒店出来,出现在市内的购物场所。”

他们的心态是如何转变的呢?为了让人们正确认识到这件事情,政府专门召开了住民说明会,由专业的医生向大家介绍新型肺炎是怎么一回事,隔离酒店采取了哪些万全的措施,“完全不会影响大家日常的生活。”为了让更多不能来到现场的人了解情况,说明会的视频随后放上了市政府的主页。

以此为契机,才改变了冻结在当地人和归国者之间的紧张空气,住民的态度从逃避变成应援,过了两天,当被隔离在酒店里的人们站在房间窗户前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写在沙滩上的字:“你们辛苦了!请加油!fight!”后面还画了一条鱼,一朵花和一个笑脸,那是当地的孩子们自发留下的应援讯息。隔离结束的前一天,住民们又在海岸前点亮了竹灯笼,在太鼓演奏的音乐声中,大声呼喊着“加油”。宛如热闹的夏日祭典,没有歧视,没有差别对待,个体自发地安慰和鼓励着个体,没有敌人,每个人也都是自己。

这让我想起3・11大地震后的大停电之夜,人们在沮丧之中,网上突然有个人说:“仙台的居民们,请看天空。”因为没有了工业照明,那天的星空尤其璀璨明亮,留下一条清晰的银河。那是自然流露的同理心,被隔离在酒店里心理压力倍增的人们,得到了来自海滩上的善意,能够慰藉和拯救人心的,也许就是这些。最后一天,结束了漫长隔离的人们离开的时候,最后看到的是张贴在酒店大堂里的当地中学生的手写信:“一开始我也充满担心,但现在我觉得:胜浦的大家能够团结在一起,出一份力,非常开心。”

镇定的日本人,惊慌的日本人

空荡荡的口罩货架

2月13日,第一批归国者从胜浦三日月酒店离开,酒店也宣布将于3月1日重新营业。从官网公布的告示来看:15日至21日期间,政府指定的消毒业者将对馆内进行彻底的消毒工作;22日至29日期间,酒店工作人员会进行第二次彻底清扫工作。此时人们的担心变成了对酒店的担心,担心生意会受到影响,我在网上的新闻下看到的都是这样的评论:“冷静下来想一想,为了接待归国者,酒店上下做了如此严格的消毒和健康管理工作,某种程度上说它是日本第一安全的设施也不为过吧。”

“酒店为了国家和国民真的辛苦了,非常感谢你们,近期我也想找机会去住一次。”

“身为日本人,你们做的事情我们都会记得,希望营业再开之后能够元气满满地复活。”

还记得在新型肺炎刚刚在中国爆发时,日本学校发给家长的那份通知吗?那上面写着:“请不要对中国和在武汉生活的人使用言论上的差别对待,家长在言语中更应该多注意,要培养孩子正确的人权意识。”这不是形式化,是大人们也真正在担心的事情。也不只是针对哪一个国籍的人,而是针对全体人类,全体生命。

事实上,为了防止酒店工作人员和医生的家人受到偏见和歧视,千叶县的教育委员会也制作了面向儿童和学生的宣传单,要求大家“做事要多考虑他人的心情”,并且两次向公立学校通知强调一定要细心注意学生之间的动向。随着疫情在日本扩散范围的增大和确诊案例的上升,文部科学省也紧急出台了一系列柔软对策,为的是不让学校里发生欺凌事件。

明治大学的一位社会学教授说:“在人类的历史上,传染病很容易成为发起攻击的理由。尤其对学校这类的集团影响极大的地方,一定要有力地禁止差别对待。”日本曾有两个这样的案例:麻风病和艾滋病。

麻风病过去被称为“癞病”,即便医学问题已经解决了,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法律依然将没有隔离必要的患者以“疗养”之名禁足在名下设施里,对这种病的患者如临大敌。直到今天,一些日本人还在为了麻风病人不受到歧视而开展各种社会教育工作,请求国家赔偿金,讲述差别对待的苦痛。“无知是歧视的开始”,一位年长的受害者在演讲中说。

如同从前人们歧视麻风病人一样,如今的艾滋病患者也遭遇着同样的事情,2019年曾经发生了一起著名事件:一位北海道男性因为艾滋病被取消了就职内定,向那家机构发起了诉讼。那时有一位旁观的大学传染科教授,显得非常愤怒:“都到21世纪的令和时代了,还像对待怪物一样对待艾滋病患者,各位,知道羞耻吧!”

镇定的日本人,惊慌的日本人

京都街头

日本人如此在意从学校里就进行反差别对待的教育,也是有前车之鉴的。9年前的3・11大地震造成核泄漏事故,福岛县民遭遇的启示和偏见至今仍是一个问题。因为这场事故被疏散至日本各地避难的学生,遭受着严重的校园欺凌事件,内心充满了极度的不安。这个现象被称为“原发(原子能发电事故)欺凌”。

有一位前往横滨市自主避难的初一学生,过去长达五年的时间里,一直被同学称为“霉菌”,遭受到暴力的威胁和金钱的勒索,10人左右的同级生以“核泄漏事故的赔偿金”为要求,要求他前后支付了150万日元的娱乐费和饮食费,直到父母偶然中发现家里生活费被挪用找警察调查,才发现了欺凌事件的存在。这位学生在信中写到:“很多次想死,但又想到在震灾中死了那么多人,就决定再难受也要活着。

新闻媒体追究起来,发现各地来自福岛的转校生都受到了差别对待,或是“滚回福岛去!”这样的言论,或是称某人为“放射能”,“不要离放射能太近哦!”这样的言论,也都是从小学生口中说出来的话。“原发欺凌”事件让人们对于日本学校有许多指责,认为学校对学生缺乏观察和积极对应,太过钝感,不能对这种现象进行启蒙教育和正确引导的学校,是教育失格。

小学生的世界已是如此,何况各行各业。在长期化的避难生活过程中,福岛人的人权问题是不能够被忽视的:在酒店被拒绝,在参观被拒,在加油站被拒……日本法务省为此开设了咨询窗口和调查救济活动,在一条呼吁人们不要用核泄漏事故伤害福岛人的公告中,我看到了一段感性的文字:“过度对于关于核辐射影响的担心,让没有根据的偏见和陈旧观念变成了差别对待和人权侵害。遭受到了震灾的人们,又在避难地受到差别对待,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考虑一下对方的心情,不要忘记温柔待人,大家才能度过这段困难的时光吧。

新型肺炎的流行,让人们又想起了福岛的过去。我听到了真挚倡议的声音:“恐慌状态会暴露人类丑陋的本心,在过去的战争和灾害中,总是有不同种类的特定人群受到偏见和差别对待,发生了许多悲剧。现在的新型肺炎正在发生同样的事情,网络上诸如‘中国人不要再来日本了’‘中国人是行走的恐怖病毒’‘某地有带着病毒的中国人逃跑了’之类关于中国人的诽谤和谣言四起。中国人以外也是如此。厚生劳动省接到了接受患者的医院的关系者的电话,说孩子在学校受到了差别对待。请大家要相信专家和公共机关的情报,一个人一个人对正确的情报进行辨别,冷静地进行对应。敌人只有病毒这一个。与差别对待和偏见这样难以根绝的病毒也要战斗。

那份倡议里有一句话让我不能忘记:“别在受灾者的心中再留下伤。

也是因为对差别对待的担心,“会给工作带来麻烦”“会让小孩受到欺凌”之类的问题,让日本政府在公开确诊者个人情报的问题上十分犹疑。社会也非常重视引导和教育。事实上,在第一例死亡案例发生之后,我收到的一条推送是关于“如何消解压力和怒气”的专家访谈:“‘拒绝中国人’这样的风险对应方式是不可取的。这样的差别对应,随着时间的变化也有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日本感染人数越来越多,未来是不是在欧美也会出现‘拒绝日本人’这样的冷视和白目呢?”

镇定的日本人,惊慌的日本人

肺炎流行时期,京都街头

确诊病例越来越多,网上指责政府应对失误的言论越来越激烈,但即便在这样的喧嚣声中,也几乎听不到个体对个体的攻击。我最近重读了一遍司马辽太郎写的《致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诸君》,这篇短小的文章,是他在世的最后几年忧心于日本的未来,为当时的小学生教科书而写的。

关于日本人的同理心,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些答案——

人类是在相互帮助扶持中生存下去的。

我每每看到“人”这个字,总会有感慨,它由倾斜的笔画相互支撑组成。

就像这个字一样,人类创造了社会并且生存下去。所谓社会,就是一个相互支撑的组合体。

原始社会很小,是以家庭为中心的社会,此后社会越来越大。如今,由国家和世界组成的社会,需要相互帮助支持,生存发展。

作为自然物的人类,绝不是为孤立独存而被创造出来的。

正因如此,相互帮助,对人类来说是一项伟大的美德。

“互相帮助”这样的心情和行动,源头是一种叫“同理心”的感情。

抑或称为感知他人的痛苦。

抑或称为怜悯之心。

“同理心”、“感知他人的痛苦”“怜悯之心”,都是类似的表达,这三个词的根源是一样的。

虽说是根,但它却非人类的本能。所以我们需要进行后天训练。

这个训练很简单。假如朋友摔倒了,请从心里想象一下他会有多痛,就从这里开始,把这样的感情培植在自己心中。

当这种感情牢牢地扎根于心,对其他民族的怜悯之心也会渐渐生长。

只要各位塑造出一个这样的自己,21世纪定能成为一个人与人和睦相处的时代。

如今司马辽太郎的墓地附近,有一间京都的陶瓷器会馆。前一个周末,我和花道老师一起去那里拜访了一位艺术家,他正在举行举行一场小型个人展览会。这里原本是京都最热闹的观光区域,但受到肺炎的影响,会馆里几乎没有人影,我依然对疫情的蔓延忧心忡忡,也担心他们没了生意,但他们在意的显然是另外一件事:“那个邮轮上的人们,过着很痛苦的生活吧。心理上承不承受得住呢?”

这是我感受到的真正的同理心。


【作者简介】

库索,旅日作者,啃日剧日影为生。现居京都,不定期流窜于岛国各处。

※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摄,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日本通立场

本文由 一览扶桑(ID:sjcff2016) 授权 日本通 发表,版权属作者所有,未经许可,严禁通过任何形式转载。

参与讨论

登录后参与讨论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