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遍世界的三弦之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民中国（ID：peopleschina），作者：大脸猫Connie。

在一方土地的史诗里。常会听到一种乐器的声音：这种乐器音域重合人声、体积轻便易携，伴奏独奏皆可胜任，上得厅堂下得乡野。这种乐器，是欧洲的吉他、中东的乌德、南美的恰朗哥、夏威夷的尤克里里，更是中国和琉球一脉相承的三弦。

从三弦到三味线

三弦从秦朝乐器“弦鼗（táo）”演变而来，清朝毛奇龄《西河词话》记载：“三弦起于秦时，本三十鼓鼓之制而改形易响，谓之鼓鼓，唐时乐人多习之，世以为胡乐，非也。”作为音域最广的弹拨乐器之一，大部分中国民乐和戏曲中都有三弦。

琉球三弦与日本三味线的对比

14世纪下半，从大明来到琉球的闽人三十六姓带来了中国三弦，传说中的琉球古典音乐之祖赤犬子开始用三弦为琉歌伴奏。15世纪后半，在尚真王的推动下，三弦成为琉球士族必学的庙堂之乐。16世纪中叶，被称为「三線」的琉球三弦，又传入日本的堺，最终形成了「三味線」。因三弦琴身两面蒙有蛇皮，也被称为「蛇皮線」或「蛇味線」，就是三味线读音「しゃみせん」的来源。 

琉球三弦的各部位名称

在琉球扎根的三弦，经过艺人和工匠数百年的改良与发展，从宫廷普及到民间，在今天有完整大乐队编制、编曲形式和演奏特点的琉球古典音乐和民谣音乐中，成为最核心的乐器担当。与被称作“唐三弦”的中国小三弦相比，同是蛇皮蒙制琴身，琉球三弦的琴体更大，与中国大三弦相当，声音浑厚古朴，共振清晰明亮；琴颈却比唐三弦还要短约10cm，更加便携。用牛角制成的拨子戴在食指上拨奏，几乎没有杂音。在琉球，家家有三弦、人人会演奏，三弦承载着岛人的喜怒哀乐，六百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

从工尺谱到“工工四”

三弦记谱方法“工工四”，由18世纪的音乐家屋嘉比朝寄根据中国工尺谱改编而来，功能以定位指法为主，同时记载旋律。

18世纪女歌人恩納ナビー的琉歌作品「恩納節」(《恩纳节》)的“工工四”谱。《恩纳节》与「かぎやで風節」（《冠者手风节》）、「中城はんた前節」（《中城端崖前节》）、「長伊平屋節」、「こてい節」（《特牛节》）并称“御前风五节”，是琉球王室祝仪活动的必演曲目

三弦的定弦方法称为「チンダミ」，包括「本調子」「二揚げ」「三下げ」「一二揚」「一揚げ」等。定弦不同，工工四音名的音高也会产生相应变化，例如四、上、中在本調子的唱名为4、5、6，二揚げ则成了5、6、7.

在音程关系上，一二揚与三下げ相同，本調子与中国三弦的软中弦相同，二揚げ与中国三弦硬中弦相同。值得一提的是八重山地区的古老定弦「一揚げ」，又被称为「唐チンダミ」，音程关系与中国三弦正调相同。正调定弦唱名为5、6、3，正对应工尺谱的合、四、工，也体现了从工尺谱到工工四的演化过程。

工工四与工尺谱的唱名对照（「本調子」定弦，从低到高）

一张完整的工工四乐谱中，大字谱由三弦演奏，小字谱是歌唱旋律，旋律谱上的各种点线弯等记号则是声乐标记。歌唱旋律与三弦旋律并不完全对应，甚至很多没有复调关系。乐队的指挥乐器也是三弦，而不是打击乐。所有的乐器都要跟着三弦的节拍。

从冲绳到夏威夷和全世界

前年我带着一把人工皮的琉球三弦来到夏威夷，本是要参加戏曲票友聚会，又担心蟒皮禁运，所以没有带中国三弦；这把琉球三弦却为我叩开了一座藏在夏威夷的琉球文化宝库的大门。

我开始和金城诺曼老师学三弦，金城老师是人间国宝仲宗根盛松大师的得意弟子，也是仲宗根老先生建立的“琉球古典音乐野村流音乐协会夏威夷支部”和“御冠船歌舞团”的音乐总监。未曾想到，在距离冲绳几千公里的夏威夷，依然能听到原汁原味的琉球古曲和未中断过的冲绳方言，甚至有学生从冲绳来到夏威夷学冲绳话。

金城诺曼老师（左）指导夏威夷大学学生学习三弦弹奏。金城老师是出生在夏威夷的第三代冲绳移民，14岁考取琉球古典音乐师范资格，本职工作是夏威夷大学出版社期刊发行主管，业余时间几乎全部用来义务教授和推广琉球音乐

1900年，第一批冲绳移民在當山久三带领下离开家乡，前往夏威夷的甘蔗田。历经一个多世纪，一代代冲绳移民已遍布世界各地。据2015年日本国势调查显示，虽然冲绳县人口仅占日本人口的1%强，海外的冲绳后裔却占了日系移民的10%，在秘鲁和阿根廷甚至占90%以上。冲绳人的移民旅程并不愉快，在很多东亚移民怀着美国梦踏上新大陆时，冲绳移民却因为贫困、重税、歧视和战争而背井离乡，梦想显得太过遥远也太过奢侈。

夏威夷冲绳中心园内的“冲绳海外移民之父”當山久三铜像

金城老师曾经讲过一个二战期间的感人故事：冲绳战役中，美军从冲绳捕虏了约3000人，关进夏威夷的日系人收容所。家乡已成焦土，异乡没有自由，人们陷入绝望之中，已经有人开始绝食，命悬一线。这时，夏威夷的冲绳县人会请来三弦老师在收容所大门前弹起三弦，收容所内的人们听到三弦的声音，一起跳起カチャーシー舞（「カチャーシー」为「かき回し」（搅拌）的冲绳方言，是节庆上众人一起挥手舞动的舞蹈），重新燃起了求生的意志。三弦不仅带来了希望，宽慰了乡愁，更拯救了生命。

夏威夷冲绳文化节上的舞狮表演

随着交通通信越发便利，夏威夷的冲绳后裔们与故乡之间的联系交流也更密切，经常往来于夏威夷和冲绳之间，也一同参加反对美军基地扩建的活动。1990年夏威夷冲绳中心成立，2008年夏威夷大学设立冲绳研究中心，冲绳也将面向冲绳裔的政府支援留学生交流项目常态化。每年9月在夏威夷会展中心连续两天举行的冲绳文化节，更是当地有名的大盛会，歌舞、美食、观影、文化体验、游戏……吸引着大量居民和游客。

瓦胡岛慈光园本愿寺的夏威夷冲绳移民六十五周年纪念碑，碑文“四海兄弟”由时任早稻田大学校长、出生于石垣岛的法学家大滨信泉先生题写

现任夏威夷州长伊艺大卫和尤克里里大师岛袋杰克都是夏威夷出生的冲绳移民后代

开遍世界的三弦之花

琉球，太平洋一串华贵的珍珠，有美丽的风景、动听的音乐与热情开朗的岛民，有风雨飘摇、悲欢离合的历史。19世纪日本吞并琉球、20世纪初禁止琉球语，二战时琉球又成为一片废墟，冲绳人并未大规模参与对外侵略却惨遭涂炭；战后美国治下的冲绳又经历了一段甚为黑暗的年代。时世多艰，音乐撑起了冲绳人的精神家园。家传的三弦毁于战火，就用美军废弃的空罐头做成罐头三弦，继续用音乐讲述这片海岛的故事。

今天的冲绳音乐，在传承了宫廷古乐的庄重典雅和民间歌谣的万种风情后，又寄托了海内外琉球人的家岛情怀。二战后，爱国题材从日本文艺中消失，但是冲绳岛民对家园的热爱、对战争的控诉和对命运的呐喊，在三弦的声音中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从普久原朝喜/恒勇父子、喜纳昌永/昌吉父子、知名定繁/定男父子、嘉手苅林昌/林次父子、大城美佐子、古谢美佐子等歌谣传唱者，到BEGIN、夏川里美等世界知名的冲绳流行乐歌手，都在用三弦的声音倾诉着属于蓝天碧海、沙滩阳光、绿野清风、中山世土的乡愁韵律。很多并非冲绳出生的人在听到冲绳音乐时，也为之深深感动甚至落泪，仿佛冲绳是自己的故乡一样。

「三線の日」的庆祝活动上，三弦、胡弓、琉笛、筝等乐器组成的琉球古典乐队与舞者共同表演琉球古典乐舞「かぎやで風節」

随着冲绳音乐在日本本土和海外的传播，三弦也在冲绳之外流行了起来，很多本土音乐也加入了三弦演奏，还出现了宫泽和史、桐谷健太等并非琉球后裔却弹得一手好三弦的艺人。据冲绳县三弦制作事业协同组合2018年统计，冲绳县生产的三弦只有29%内销，71%都销往县外。每年3月4日是「三線の日」，全县甚至海外的三弦爱好者们，在日本时间正午12点钟声响起时，一起演奏妇孺皆会的「かぎやで風節」。

夏威夷的海风和冲绳一样舒爽，海浪拍打着金色的沙滩，远处海面隐约浮现几艘渔船。浩瀚的太平洋上，三弦的声音从中国传播到琉球，又从琉球传播到日本本土、夏威夷和整个世界。三弦之花开在每个热爱琉球音乐的人心中，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无论人口多少、根基强弱，都值得被绝对尊重。

小知识：琉球古典音乐的演唱很像中国戏曲，也讲究气沉丹田、声如洪钟、字正腔圆，发音位置稳定，每个字都要清楚地唱出来。男声使用真声，女声高一个八度适当使用假声，装饰唱法与中国昆曲的小腔处理有很多相似之处。这些演唱方法后来也被民谣和冲绳风流行歌曲借鉴，在今天的冲绳流行音乐作品中也被大量运用。

中孝介、元千岁、朝崎郁惠等歌手演唱的不是琉球声腔，而是奄美岛歌。奄美岛歌很少用丹田气，发音位置在胸腔到喉头之间移动，装饰唱法无论男女都大量使用真假声转换的回转唱腔，一唱三叹。虽然历史上奄美也曾是琉球王国的一部分，但是奄美岛歌采用中日两国都常用的12356五声音阶，不是13457的琉球音阶。奄美三弦外观与琉球三弦相同，却用长条竹片拨奏，琴声略显干涩，以击打琴弦的杂音为特色，更适合吟唱苦情主题的奄美民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民中国（ID：peopleschina），作者：大脸猫Conn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