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朝留学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日本留学生的长安生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张石（资深媒体人，著有《川端康成与东方古典》等），日本通经授权发布。首图来自电影《妖猫传》，其它图片均来自维基百科。

在文献上留下名字的日本赴唐留学生有26人，留学僧有92人，他们中许多人都在为中日本文化交流史上做出了巨大贡献。

提起留学，现在似乎比较简单，办好手续坐上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但是在1000多年以前，有许多日本留学生等去唐朝留学，那可就不同了，

要经历多少惊涛骇浪，暗礁险滩，多少人魂断大海，多少人踪影不明，但是为了吸收当时唐朝先进的制度与文化，日本留学生等不畏艰险，前仆后继，奔赴唐朝，带回典章律法，经传诗书，学得治国之道，经纶才艺，把日本天平文化和平安京文化推向一个灿烂的峰巅，

而当时的大唐帝国，有百川入海的胸襟，有兼容并蓄的气魄，接八方来客，迎万国使臣，对于来自遥远的“蓬莱仙岛”的日本客人，更是礼遇厚待，关怀备至，留下了一些大唐皇帝亲自关爱日本留学生和留学僧等的千古佳话。

遣唐使船，日本货币博物馆藏

日本留学生和留学僧

在唐朝学习的经济来源

日本到当朝的留学生和留学僧，都是乘遣唐使的船一同赴唐的，从公元630年到894年，日本在260多年间共向唐朝派遣约20次遣唐使（也有18次等学说，其中三次中止）。

在遣唐使中，除有大使、副使、判官、录事构成的遣唐使节之外，还有翻译、医生、阴阳师、占卜师、射手、水手等等，留学者中有留学生（长期留学生）、请益生（短期留学生）、学问僧（短期留学僧）等，还有学习各种工艺技能、礼乐、艺术等的学生。

中国是礼仪之邦，唐朝对遣唐使船的迎接也非常热情，正像孔子所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个时代没有指南针等航海技术，想到达中国大陆的特定港口几乎是不可能的，也就是朝着中国大陆这个大方向，漂到哪儿就算哪儿了。因此到唐的使节先是确定他们的船的到达了什么地方，然后就去当地州府报告并接受当地官府的检查。检查确认他是合法使者后，迎进馆舍，安排食宿，州府将遣唐使团中的一部分人送往唐朝都城长安。一般采用驿传方式，快马护送，路途一切费用均由官府负担。

遣唐使的海上航路

遣唐使抵长安后，有唐廷内使引马出迎，奉酒肉佳肴款待，随后上马由内使导入京城，住进鸿胪客馆、四方馆、礼宾院等。抵达长安的遣唐使将与皇帝会面，大致分为呈献国书等仪式的 “礼见”和内部会见的“对见”。前者通常在宣政殿进行，奏礼乐，设大型宴会招待包括遣唐使在内的外国使节们，后者是在皇帝的日常生活场所内朝进行。

日本留学生到唐朝以后，也是要先学习语言的，他们中身份较高的人，会在唐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学习。

国子监是中国古代最高学府和教育管理机构。晋武帝司马炎始设国子学，至隋炀帝时，改名为国子监。唐、宋时期，国子监设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各学皆立博士。

唯一一位在唐朝科举及第的日本人阿倍仲麻吕，就是在国子监所管的太学里学习的。一同赴唐的日本留学生吉备真备，是住在唐朝专门主管接待外国人等的鸿胪寺里，由国子监“四门助教” 赵玄默特意从国子监四门学来到鸿胪寺给他上课。开元初年，日本使者请唐朝儒生授经学，国子祭酒阳峤推荐赵玄默。赵玄默开元五年（717年）十月抵达长安，他曾与群臣向玄宗献诗，皇帝赐予赵玄默的赞辞为：“赵玄默才比丘明，学兼儒墨，叙述微婉，讲论道德。”赵玄默时与尹知章、范行恭等均为当时赫赫有名的“大儒”。

阿倍仲麻吕画像，菊池容斋绘

据说当时遣唐使的费用和留学生在唐的学费及生活费多用砂金支付。日本奈良时代发现了砂金的存在，产量不小。公元752年，建造了高15.8m的镀金大佛，当时用东北部奥州所产黄金439公斤。派遣遣唐使、留学生、留学僧等的，日本朝廷会发给他们砂金。804年出使唐朝时，给大使约7.5公斤砂金，副大使约5.6公斤。这些砂金也会发给留学生和留学僧一些作为生活和留学费用，但是“僧多粥少”，有时留学生还要接受唐朝官府的补助，如随第九次遣唐使入唐的留学僧荣叡、普照、玄朗、玄法等，得到从唐朝政府发放的每年25疋绸缎，还有四季服装，838年去唐留学的圆载曾得到唐朝官府支付的5年的伙食费。

唐朝皇帝对日本留学生另眼看待

当时不仅唐朝官府对日本留学者很照顾，有时唐朝的皇帝也亲自关爱日本留学生。

如公元716年（日本灵龟2年，唐开元4年），日本政府决定派遣以多治比县守为首，由557人组成的第八次遣唐船。十九岁的阿倍仲麻吕被选为遣唐留学生。

开元五年，也就是日本的养老元年（717年）3月，仲麻吕随多治比县守大使一行，从难波（今大坂）起航，向唐土进发。于9月底到达了东都洛阳。由于开元五年（717年）二月唐玄宗至东都，他们在紫微城应天门受到唐玄宗的接见，唐玄宗给了他们很多下赐品，仲麻吕也分得许多，但是由于当时在唐学习的生活的费用不足，仲麻吕将这些下赐品都卖了，以填补生活费，购买书籍等。

阿倍仲麻吕到洛阳后，唐玄宗李隆基赐他在国子监和唐朝的王公贵族子弟一起学习。太学毕业后参加科试，一举考中进士。由于当时考中进士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有“五十少进士”之说。725年（开元十三年），阿倍仲麻吕担任洛阳司经校书，负责典籍整理，官至正九品下，728年（开元十六年）官至左拾遗（从八品上），731年（开元十九年）左补阙（从七品上）等职，由于他德才兼备，精明能干，才华横溢，诗文俱佳，得到唐玄宗赏识，后被任命为秘书兼，经常在玄宗身旁侍奉，兼卫尉卿。

阿倍仲麻吕明州望月，出自葛饰北斋绘《百人一首》

阿倍仲麻吕在唐54年，历仕玄宗、肃宗、代宗三代皇帝，备受厚遇，深受历代皇帝的器重。开元21年（733年），仲麻吕曾以双亲年迈，请求归国。玄宗皇帝惜他才高八斗，为臣8年，不忍让他离去，盛情挽留，使他未能实现归国夙愿。天宝十一载末（752年），以藤原清河大使为首的日本第十二次遣唐使到达长安。翌年，遣唐使事毕将归时，仲麻吕再向玄宗请求同归。这时仲麻吕入唐已经37年， 56岁了。唐玄宗所百般不舍，但念他忠心耿耿，事君数十年，如今思乡心切，思落叶归根，不得不割爱允求，并任命他为唐朝回聘日本使节。

六月，阿倍仲麻吕随藤原清河大使一行辞别长安，分乘四船从苏州起航回国，没料想他们在归国途中遇到了风暴，公元755年（天宝14年）6月，他们历尽艰险，再次入长安。十一月，安禄山叛乱，唐玄宗四川避难，仲麻吕随往避难。直至肃宗至德二年（757年）12月，玄宗还幸长安，仲麻吕亦随之返还。

阿倍仲麻吕此后在长安等地生活了11年，深得肃宗及代宗信任，历任左散骑常侍、安南都护、安南节度使等要职，最后官至光禄大夫兼御史中丞，被封北海郡开国公。大历五年（770年）正月，阿倍仲麻吕在长安辞世，并埋葬于长安，时年72岁。唐代宗追赠他为二品璐州大都督。

1979年，建立在西安兴庆宫公园内的阿倍仲麻吕纪念碑

还有一名受到唐朝皇帝关爱的日本留学生，他叫井真成。

在中国西安曾发现了一座日本遣唐留学生的墓志石碑，这座墓碑先是由私人收藏，后来有西北大学附属博物馆收藏，从墓志铭来看，记有与阿倍仲麻吕同期遣唐留学生的日本同学井真成（有说原名“葛井真成”）之功绩。

井真成（699年－734年），姓井，字真成，日本国人，本名不详，曾被奈良时代的日本朝廷派遣到唐朝留学。

717年，日本遣唐使正史多治比县守（押船）、大伴山守等人率领四艘船前往唐朝，这次前往唐朝的交流，随同的还有阿倍仲麻吕、吉备真备、玄昉等留学生和留学僧。

据墓志铭记载，“公姓井字真成，国号日本，才称天纵。故能命远邦，驰骋上国，袭衣冠，束带立朝，难与俦矣。”大意就是说日本人井真成，才华横溢，因此受国家派遣，从遥远的日本来到唐朝，在唐朝也十分活跃，曾着衣冠束带上朝，仪表堂堂，难以伦比。

日本复制的井真成墓碑，展示在大阪府藤井市立生涯学习中心

从这里看，井真成似乎也和阿倍仲麻吕一样，是在唐朝中举做官的。

下面还写道：“岂图强学不倦，问道未终；壑遇移舟，隙逢奔驷。以开元廿二年正月□日，乃终于官弟，春秋卅六。皇上哀伤，追崇有典；诏赠尚衣奉御，葬令官给。”大意是说井真成发奋学习，钻研学问的真髓，但是遗憾的学业为终，虽才高八斗，自强不息，无奈时乖运蹇，身染重病，病死于官舍。皇帝感到非常遗憾悲伤，追赠“尚衣奉御”的官职，以公费修墓立碑埋葬。

“尚衣奉御”，古代官名。始置于隋炀帝时期，隋大业三年(607)始置为殿内省六局长官,各二人,正五品，为尚衣局的主官，负责皇帝冕服、几案等，唐制沿袭此官职，改殿内省为殿中省,各局沿置,正五品下。唐高宗龙朔二年(662) ，改名奉冕大夫；咸亨元年(670) ，复用旧名。宋、辽、元、明基本沿袭此官制。

这块石碑，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一块日本人在中国的墓碑，也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世界赴唐留学生的唯一一块墓志碑，而在当时的唐朝，外国使节等是有级别的，这种级别叫做“蕃望”，只有三级以上的使节等死去，才向皇帝上奏，而井真成逝世时是在留学还是已做官，官至几品不明，而对于他的死，“皇上哀伤，追崇有典”，可见唐代的皇帝对日本留学生等是另眼看待的。

在唐朝，受到中国皇帝关爱的日本留学生和留学生不在少数，如唐贞元二十年(804年)五月十二日，随日本第17次遣唐大使（也有第16次、第18次等诸説）藤原葛野麻吕率遣唐使团队赴唐的留学僧空海，赴唐后，一行被安排在宣陽坊官宅，大使一行于805年归国，空海受勅留住进西明寺永忠和尚故院，使空海在此寺可以结交各路高僧，后入长安青龙寺的禅师惠果之法门学习密宗，惠果慧眼识真金，欣然説道：“相待已久，今日相见，大好！大好！”收他做入门弟子。

今天的西安青龙寺内，日本寄赠的惠果･空海纪念堂

惠果阿闍梨（743年－805年），为唐密高僧，真言宗第七祖，住在长安青龙寺东塔院，并设灌顶道场，时称密宗大师。受唐代宗、唐德宗、唐顺宗之崇敬，为三朝国师。

空海入门后的6月就得到胎藏界灌顶，7月得金刚界灌顶，8月得密教最高位阿闍黎（高僧之位）灌顶。

空海在唐朝受到僧俗各界乃至顺宗皇帝的爱戴，在元和元年（806年）归国之际，得顺宗皇帝所赠菩提子念珠一串。

空海画像

为什么唐朝皇帝如此厚待

日本留学生和留学僧？

首先，唐朝是一个非常开放的国际化社会，是一个多民族大融合的朝代，

唐高祖李渊（566年－635年6月25日）自称祖居关陇，是五胡十六国之一西凉王武昭王李暠的第七代子孙，传说其母系有鲜卑血统，据说唐太宗李世民的母亲窦氏也是鲜卑人，唐皇李氏家族本身就具有民族融合的特征，

而唐朝本身的对外政策也兼收并蓄的，当时在唐居住许多由于国家战乱来唐朝避难的突厥人、波斯人等，他们有时会成千上万地涌入唐土，同时唐朝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物资丰富，商业发达，各国使节团和商队络绎不绝，日本、新罗、印度（天竺）就不用说了，中亚、南亚、西亚和欧洲各国的使节团的商队也是接踵而至。

当时对于进入唐都定居的外民族，设立内地羁縻州，其长官由部族首领世袭，内部事务可以自治，行进贡，朝廷将其视为领土的一部分，文书用“敕”。

高祖李渊

第二，当时唐朝和日本关系良好，虽然大唐、新罗联军与日本、百济联军于公元663年在白江口（今韩国锦江入海口）发生的一次海战，但那以后一直关系良好，这从当时唐玄宗时的宰相张九龄为唐玄宗所撰写的国书中可以看出。

这篇叫做《敕日本国王书》中说“敕日本国王王明乐美御德：彼礼义之国，神灵所扶，沧溟往来，未尝为患。”意思是说日本国王是具有美德的明君，日本是礼仪之邦，受神灵保佑，与唐朝进行海上交往，为曾为患。”此后该文叙述了遣唐使船只遭海难等的情况，并表示了玄宗对此感到悲悯遗憾及采取的必要措施。

上海万博复原的遣唐使船模型

第三，日本留学生大多非常优秀，他们有的虽然初登唐土时语言不通，但是都可以和中国人笔谈，也有的人来到唐朝时就已经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比如空海。804年5月12日，他随日本第17次遣唐大使藤原葛野麻吕率遣唐使团队从肥前（现在的佐贺县）松浦郡田浦港出发，乘5艘木船，驶向东海，出发翌日，突然遭遇台风，空海乘坐的第一船，经过34天的漂流，终于在8月到达了福州长溪县赤岸镇（现在的福建省霞浦县赤岸村)，其他4条船都不知了去向。

又过了一个月，最澄乘坐的第二船也经历千辛万苦，漂流到了明州港（唐朝开元年间设置的州，在今浙江省宁波市境)。

福州当地官府不信任他们，怀疑他们是海盗，对他们进行了调查。为此遣唐大使藤原葛野麻吕给当时的福州刺史阎济美写了申诉书，但是藤原葛野麻吕的书法和汉文都很差劲，文不达意，愈发使当地官府对他们怀疑了。

遣唐大使为此一筹莫展，不知所措。这时有人告诉他同船的僧人空海不仅会说唐语，而且书法文章皆佳，他急忙找到空海让他代笔再行申诉。福州刺史看空海的秀逸书法和文章，不由地吃惊，啧啧赞叹，立刻把遣唐使遭海难之事上报长安。

空海书法《风信帖》

空海到唐后入惠果门下，当时惠果门下弟子千余人，得到传法灌顶的弟子仅仅6人，而且都经过10年以上的苦修，而空海只用三个月一举登峰，并被立为大日如来以来真言宗第八祖。

阿倍仲麻吕不仅进士及第，而且才华横溢，诗文皆佳，与唐朝著名诗人王维、李白、储光羲等都有过交往，互赠诗文，在当时的唐土也是驰名文坛的文学家、诗人。

目前在文献上留下名字的日本赴唐留学生有26人，留学僧有92人，他们中许多人都在为中日本文化交流史上做出了巨大贡献。

吉备真备是日本奈良时代的学者、政治家（公卿），曾两次出任遣唐使，在长安鸿胪寺，就学于四门助教赵玄默。在大唐近19年，研究唐代的天文、历法、音乐、法律、兵法、建筑等知识，均有较深造诣，回国后官至正二位右大臣。

橘逸势在唐学习明哲，兼学书法和音乐，为唐朝文人称作“秀才”，书法绝妙，与空海、嵯峨天皇并称“三笔”。

最澄在天台山，学习天台宗教义，受菩薩戒，为日本天台宗的开创者。

惠果画像，奈良国立博物馆藏

而唐朝皇帝们如此关爱日本留学生和留学僧，说明了中华民族包容四海的宽广胸襟，中日文化交流的悠远而深邃。日本人孜孜不倦，向往和追求大唐先进文化的献身精神和他们卓越的才能，不仅感动了他们的中国师长、同学及朋友，而且也感动了唐朝最高的统治者—皇帝，他们是连接中日文化的不朽的桥梁和纽带，是中国古老文化的优秀传承人并将其发扬光大，也是播种中日友谊的种子，在日本建立与中国文化水乳交融而又独树一帜的日本文化的永载史册的开拓人和建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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