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苏枕书(客居京都,爱好养花种菜,著有《有鹿来》等作品),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提供。
汉字“禍”与新冠带来的漫长深刻的影响亦相符,它何时会成为历史性用词?
2021年6月中旬,日本刚刚经历了第四波新冠传染高峰,各地正缓慢推进疫苗接种,不同地区的进展程度差异很大。
京都一般市民还没有受到疫苗接种券的时候,我工作的大阪某大学已将体育馆辟作接种会场。学校主页醒目处放着医学部制作的宣传视频,“安全,安心,为了您和家人的健康,请选择接种新冠疫苗”。
教职工也频繁收到接种提示邮件,“非大阪府住民亦可来校接种”。预约了六月下旬的第一针疫苗,那居然是我工作后第一次去学校,因为此前一直上网课。
正是闷湿的梅雨天,电车窗外的群山与水田洇开无边的青碧,河岸两旁的绿雾中隐约有轻云一般的合欢花。
过了几天,看到学校上了新闻,说某学部负责人表示九月后重开赴美留学项目,为期四个月,目前该校已全面展开接种。留学是这个学部本科生的必修项目,2020年4月以后,学校暂停了一切留学项目,许多海外的学校安排了网课。
起先大家很乐观,觉得2020年9月应该可以恢复留学,最迟2021年4月总归没问题。但其间感染曲线起起落落,不知经历了多少回紧急事态宣言,留学计划遥遥无期,不少学生改变了未来的安排。2020年初夏,也有原本已拿到内定的大四学生被公司告知,因新冠影响,取消下年度的进人计划。2021年,毕业生的就业情况似乎好一些,至少已录用的不会再轻易取消。
第二次接种刚好是东京奥运会开幕式那天,但关西街头没有特别的气氛,商场有些化妆品柜台倒是推出了奥运纪念品。天热极了,京都市中心的街道流淌着祇园祭的音乐。山车基本已拆去,偶尔有一队人吹吹打打,应节拍穿过长街,不知是哪个名目的祭典。
试卷批改得差不多,我订了八月初去和歌山南部海滨旅行的酒店与车票,这是2020年初春以来第一次外出旅行。
当时新闻已在警告第五波传染,批判奥运会的人群聚集导致第五波与第四波之间间隔过短。
那时热闹的新闻还有很多,我想,和歌山属于关西,不算出远门,疫苗也打了,出去两三天应该无妨,且各处旅游景点分明人头攒动。在这样的假日氛围中,我按计划踏上了南去的旅途,饱看了太平洋的日出与日落,并兴致盎然地计划八月中再去一趟向往已久的长崎。
但回京都前一天夜里看到新闻说,鉴于传染情况之严重,次日起对大阪、首都圈三县发布新的紧急事态宣言,至8月31日为止,这是6月20日大阪府解除宣言以来的第四次发布。
归途随处可见的滚动新闻、便利店门口瞥见的报纸头条,都在说奥运会和第四次紧急事态宣言。长崎的旅行计划自然搁浅,我回归了京都的蛰居生活。
不过到底已是第四次,早不似第一次宣言时那般人心惶惶。
商店照常营业,早晚高峰电车依旧挤满了人。最一目了然的变化是沿街的餐馆酒馆,政府要求缩短营业时间,不许提供酒水,因而一过七点半,街中便一片昏暗,风景萧条。
大学周边的餐饮店高度依赖师生的消费,往年夏天都是学生们聚饮的时期,如今只好另寻出路。挺不过去的店铺因此倒闭,也有店主灵活转型,主攻外卖,创下比以前更好的成绩。
外部环境的变化逼迫人们不得不作出非生即死的选择。夜幕降临,鸭川边聚集了比往年更多的人,三五成群放烟火、碰杯,无视岸边立着的禁令牌:禁止点火,不要聚集。
沿河巡逻的警察很快出动,在岸边提醒年轻人注意规则。但似乎也没有雷厉风行的措施,至少就我目击的,警察对线香花火一类的小型烟花容忍度颇高。
也有大胆的年轻人在蒲草茂密的河段烧柴烤肉,这性质就很不一样,警察会立即上前喝止,有时还会要求签署绝不再犯的保证书。
然而第四次紧急事态宣言却一再扩大范围、延长时期,仿佛奥运会之后的余波。
九月初,关西地区的大学多数决定秋季学期继续上网课。我固然忧虑教学效果,但也大松一口气——谁会不庆幸没有通勤的日子呢。开学前夕,跟老师和朋友去京都北面的山里露营,作为假期结束的纪念。
在水边平地用石头堆出灶台,用胡萝卜和洋葱煮大块羊肉。野地里开满鸭跖草的碧蓝小花、珠光香青的洁白花簇,还有红白蓼花。蒿草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芦苇深处一直有雀清脆地唱歌。远处水稻已黄熟,弥漫着香甜的气味。
山村里人迹寥寥,树都修剪出整齐的形状,还有一片巨大的牧场。我们在帐篷里聊天,感慨时光飞逝,积蓄开学的力气。
2020年春成为我们记事的重要分界,之前的岁月那样遥远,之后的一切都要重新纪年。晚饭后,天不知何时突然黑下来,山里渐起了浓雾。月亮藏在厚云里,几乎是一瞬间闻到了露水和草木的气息,流水声极响亮,虫声也起来了。不知生活在此的先民如何度过这神秘幽邃的昏夜之交。
第五波传染在九月下旬以惊人的速度悄然退潮,研究者们对此也有诸多讨论。
疫苗接种率大幅增高固然是重要原因,据说也因为德尔塔毒株的感染能力低于此前的预测水平,以及尽早确保了病床数、避免了医疗挤兑的风险。
和六月中计划的一样,我工作的大学如期启动赴美留学项目。新闻说,“学生的海外留学,暌违约一年半,正式重开”,“九月中旬,学生们踏上了迟到整整一年的留学之路。外务省虽发布‘出国中止劝告’,但本校为满足学生的留学需求,作出种种支援”云云。
十月中,日本社会的热点新闻是真子公主不被祝福的婚事与众议院议员的总选举。
各处大学也逐步恢复线下课程,短暂的适应之后,我习惯了通勤的节奏。天还没有亮,就来到出町柳搭电车,同行的有大群西装革履的上班族,过马路的动静往往惊起水边的群鸦。
途中车窗外的天空缓缓变色,东面傍山的云先是柔紫,慢慢地染了金色,长河岸边的芦花与芒草从秋末无限绵延至深冬。
下班途中看到的是金色黄昏,总有大群乌鸦在暮色里盘旋,有时是白鹭。收到学生的邮件:“回归教室前一直有点担心。但来了教室还是觉得,在教室上课真好,终于觉得自己是在上大学。”喔!我也有同感。
十一月初,日本重开国门,持留学签证者可以逐渐入境。
然而很快就有令人不安的消息,南非新发现了传染力极强的毒株奥密克戎。
果然,新政府作出了比此前安倍、菅政府更迅速的决断,在十一月底又宣布关闭国门,这是新官上任的业绩,新闻当然要好好赞扬一番。
日本国内看起来似乎没有太大影响,线下课程依然继续,很快迎来了热闹的红叶季,一些景点和热门店铺前久违地出现了长队。
奥密克戎的危机在2022年元旦之后逐渐显露,这回学校又上了新闻,说此前短期出国交换的学生年底回国后,有数十人检测出感染了新冠,暂不知是何种毒株,感染者均接种过两次疫苗,全部是轻症或无症状。
好在这时舆论已不像一两年前那样轻易批评学生,人们多半感慨“打了疫苗也能传染,新毒株真厉害”,“传染了也是没办法,谁传染上都有可能”。
第六波传染高峰汹汹袭来,班上陆续出现阳性或疑似阳性的学生。但学期已至尾声,大学没有改变对面授课的方针,学生可以选择上网课。也就是说,老师需要在教室里安排网课设备,将课堂直播给远程听课的学生。
也许学生们也抱着“反正都快放假了”的心情,大多还是选择来教室。
期末考试周恰好是日增新病例飙升的时候,大学安排了在线补考环节。我做好了多人补考的准备,但结果除了少数几位确诊的学生,大家都来教室参加了考试,期末课堂演讲也准备得非常用心。我悄悄松了口气,是我低估了他们的热情与认真。
考试结束后,我也开始了期盼已久的寒假,可以暂时告别通勤电车里时不时响起女声通知:“国土交通省发布防止新冠传染扩散的解决方策,请各位旅客全程佩戴口罩。列车采取加强空气循环的措施,会适时打开部分窗户。”
这声音用了过于平直的语调,显得有些怪异,或许因为是机器音,又或者是为了提起乘客的格外注意。
“コロナ禍”,通知里也用了这个新闻高频词,中文对应的翻译应该是“新冠疫情”,类似的词汇还有“津波禍”(海啸灾情)、“MERS禍”(MERS疫情)。
这个词语最初在新闻登场,是2020年1月,普及大概在2020年夏天,如今人们已耳熟能详。
开始不少人都听成了“この中”,因kononaka与“コロナ禍”的koronaka仅差一个音节,重音位置也一样,即第三个音节都读平调,最后一个音节读降调。故而有语言学家建议媒体用“新冠疫情的流行中”之类没有歧义的表述。
不过,2021年初,NHK放送用语委员会决定,“コロナ禍”一词简洁明了,汉字“禍”与新冠带来的漫长深刻的影响亦相符,确定这个词语可以作为新闻播送用词。它何时会成为历史性用词?我们依然在漫长的充满调试的等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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