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部《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成为年度黑马之作。
书中记录的“桶川事件”骇人听闻：女大学生猪野诗织被当街刺死，记者清水洁历经艰难，挖出背后复杂真相——跟踪骚扰、买凶杀人、警方无视、媒体诽谤……推动了日本《跟踪骚扰行为规范法》的出台，引发了人们对女性安全议题的关注。
而近期发生的“河南高考601分女生被害”“上海金山街头女性被砍”“杭州女童坠楼”等案也让我们意识到，同类事件从未停止，女性与儿童安全问题依然严峻。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好友、妻子或女儿遭遇不测，凶手甚至就是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身边人，该如何是好？
清水洁的又一代表作《足利女童连续失踪事件》再度回应了这些议题。本书获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鲜少颁给非虚构文学）、新潮纪实奖、纪伊国屋年度最佳图书，被誉为“日本调查报道的圣经”。书中讲述的“足利事件”离奇波折，让人沉痛窒息。借报道此案，清水洁不仅挽救了一个人的人生，更戳破了日本司法的巨大黑暗面，其现实意义与震撼力丝毫不亚于《桶川》。
“足利事件”
无辜的女童，无辜的“凶手”？
“足利事件”发生在32年前。
1990年5月12日，栃木县足利市，4岁女童松田真实在弹珠游戏厅失踪。第二天，女童的尸体在距游戏厅不远处的渡良濑川河边被发现，同时找到的还有附着凶手体液的女童衬衣。警方认定，这是一起诱拐猥亵杀童案。
而在此之前的1979年、1984年、1987年，同一片区域，即栃木县足利市与群马县太田市交界处，已有3名女童失踪被害，其中两人的尸体被丢弃河边，一人弃置农田。
多起女童失踪案的发生令当地居民惶惶不安，两县警方也陷入巨大的破案压力之中。栃木县警方倾力侦查，锁定了一个住在足利市、B型血、疑似萝莉控的幼儿园校车司机——菅家利和。警方在菅家的垃圾袋里找到了粘有他体液的物品，将其送去进行DNA型鉴定（*该鉴定就像血型鉴定，以型号分类，故加上“型”字），给出了他与“足利事件”凶手DNA型一致的鉴定结果
1991年12月1日，警方闯入菅家的出租屋，将他带至警察局审问。13个小时过去，菅家招供了足利市的3起案件。在具体指认“足利事件”案发现场时，他说，自己是骑车载着松田真实来到河边将其杀害的。
自供与物证齐全，菅家以杀人、猥亵、诱拐等罪名被起诉。媒体大肆报道警方的成功，令所有人误以为连环杀童案已然告破。可奇怪的是，除了“足利事件”，菅家招供的另外两起案件最后皆因证据不足而不予起诉。他获刑入狱后，也多次推翻之前的口供，主张自己无罪。可这声音一再被淹没。
1996年， 又一名4岁女童横山由佳梨失踪。
倾听微弱的声音
记者清水洁改写现实，撼动日本
2007年，记者清水洁留意到一直未破的横山由佳梨案以及之前的女童失踪案，发现5起案件有诸多共同点：
作案对象都是女童。
其中三起案件发生在弹珠游戏厅。
其中三起案件的被害人尸体都在河边被发现。
案件几乎发生在周末等节假日。
案发现场无人目击到哭泣的女童。
他疑心此为跨区域连环杀童案，日本警方却因县界阻隔而各自为营，没有协同侦办。此外，菅家的判刑也疑点重重——为什么最终只起诉了一起案件？入狱后的菅家为何多次推翻此前供述？菅家被抓后惨案未停，是否另有蹊跷？
难道除了5名女童，连被抓的“凶手”也是无辜的？
带着各种疑问，清水洁重返现场。接下来几年，他四处走访、查阅艰涩资料，发现所有证据竟都站不住脚。抽丝剥茧的调查过程，精彩程度不亚于任何一部悬疑推理小说：
· 证据一——DNA型鉴定
当时，DNA型鉴定的精确度已达到“1000人中仅有1.2人重复”，所有人都视其为科学侦查的神话，“足利事件”更是日本首例承认DNA型鉴定具有证据效力的案件。
可经过艰难的再鉴定，多位专家以多种方法重新查证比对，得出的结论却是，当时的DNA型鉴定很可能因为技术不成熟出了巨大纰漏。
· 证据二——疑似萝莉控的物证
得知菅家常到录像店租借成人影片与黑社会影片，清水洁找到了当时的店员询问情况，对方说：“成人影片嘛，就是现在流行的巨乳。黑社会影片就是东映公司拍的惩恶扬善的那种。你说萝莉控影片吗？警察也这么问过我。没有的，一部都没有。”
清水洁怀疑，警方仅凭菅家幼儿园校车司机的身份和成人影片的存在，就先入为主地将菅家与萝莉控画了等号。
· 证据三——菅家的口供
清水洁没能在监狱见到菅家本人，但借助信件，菅家向他诉说了被警方刑讯逼供的真相以及自己无罪的事实。
无论我怎么解释自己没有杀人，他们都听不进去。他们在桌下踹我的小腿，还用力向后抓着我的头发骂道：“不许给我装傻！” 我太想从审讯中解脱出来，所以做了虚假的供述。我太软弱了。
在查看菅家以往的信件时，一句话让清水洁更加相信菅家的清白。
我还剩两千日元的税没交，麻烦你们帮我交一下。我给市政府添麻烦了，税金就拜托你们了。
一个人如果十恶不赦，怎会身陷囹圄，还在担心自己滞纳的税金？
· 证据四——目击证词
该案的审判资料中没有目击证词。可清水洁发现，曾有两位目击者给出详细的证词，一位说凶手长得像漫画《鲁邦三世》中的“鲁邦”，高高瘦瘦，很机灵，与菅家的外形截然相反；另一位则生动画出了当时凶手牵着女童走过的素描，这与菅家骑车载着女童的说法全然不同。
警方根据这些证词给出过上百页的调查书。然而，这些证词在菅家的DNA型鉴定结果出炉、他给出“骑车”口供后，便消失无踪。
· 证据五——被害人家属
在日本刑事案件中，对家属置之不理的情况一直很常见。家属对办案信息知之甚少，还常常遭到媒体骚扰，常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清水洁排除万难，终于与“足利事件”中被害人松田真实的母亲取得联系，从她那里，他得知4岁的小真实根本不会坐自行车后座，只能坐儿童椅，这成了推翻菅家“骑车”口供与警方谎言的致命一击。
……
多次反转，多重查证，清水洁孤身破案，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将日本警方的证据链逐一击破。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带任何偏见，去倾听狱中菅家的声音、被悄然隐藏的目击者的声音、被害人家属的声音。作为一名调查记者，始终坚信：“依附于权力与官衔的怒吼，纵然不予理睬也会响彻四方。可那些微弱的声音却无法轻易传到社会的耳中。在两者之间架起桥梁，就是报道的使命。”
最终，他改写了现实，一举推翻17年冤案，促使菅家利和无罪释放。继“桶川事件”后，再次撼动了日本。
从桶川杀人到足利女童失踪
我们与恶的距离有多远
遗憾的是，几十年过去，足利女童失踪案至今未破。
菅家获释后，清水洁没有停止追寻凶手的下落。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从来不是彰显自己的能力，也并非叫停冤狱：
我执着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五个孩子的生命。
我应该去倾听那些九泉之下的小女孩的声音。我要将那盘奥赛罗棋翻盘，将真相公之于众。
根据手头的资料，他注意到一个常在弹珠游戏厅出没、爱跟小女孩往来的男子，暗地里搜查他的信息；同时，他接受各路媒体的约稿或采访，努力让公众知晓凶手的存在，希望警方能够重启调查。可是，尽管家属联合请愿，案件也受到当时国会议员甚至首相的关注，却无法有更新的进展，因为日本司法想要固执守护的科学侦查神话，以及“足利事件”可能引起的另一起死刑案的翻案，是他们不愿触碰的“定时炸弹”。
不可控的阻碍一个接一个，司法黑幕一层又一层，随着时间流逝，足利女童失踪案与“炸弹”一并掩埋。
如果说“桶川事件”是悲痛中夹杂一丝释怀，因为它最终侦破，得以告慰被害人；那么“足利事件”则成了无疾而终的悬案，结局让人如鲠在喉，无能为力。书中的一声声质问，更是直戳社会痛点，反映着当事人的锥心之伤：
儿童&女性安全——
也许你有一个年幼的女儿、妹妹或孙女，在下一个被害人出现之前，谁能保证明天卷入案件的不是自己珍视的家人呢？
受害者有罪论——
根本无须旁人指指点点，被害人家属一直在忏悔。记者们的报道，难道是为了对这些人穷追猛打、让众人心安理得地认为与己无关吗？
冤案误判——
由于失当的侦查、杜撰的证据、虚假的供述，菅家被关押在狱中十七年。日本最高法院的一个决定，剥夺了一个无罪之人的自由与时间。
媒体报道争议——
松田一家遭遇过严重的报道伤害。媒体在他们痛失爱女的绝望时期包围了他们家，日夜不停地拍摄，连守灵夜与葬礼都进行了直播。
……
可或许正因如此，今天再来阅读这一作品才尤为值得。
它告诉我们，现实不是爽文，恶与暴力从未停止滋长。诱拐、性侵、家暴、PUA、街头暴力……这些事时时刻刻都会发生在我们身边，并非与己无关。任何一种恶落到我们头上，都可能成为生命中无法承受的伤痛，造成难以转圜的悲剧。
这也是清水洁一再追问真相、报道记录的原因。他清楚地知道：生命独一无二，一旦逝去，无论如何哀叹都无法挽回。借此书，他展示了自己对生命的尊重、对社会的诘问、对人性的反思。而每一位读到此书的读者，也将成为真相永恒的见证人——
至少我们还在坚守善与正义，所有的痛楚和死亡，都不会轻易被遗忘。
*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日本通立场
本文由 新经典文学 授权 日本通 发表，版权属作者所有，未经许可，严禁通过任何形式转载。
参与讨论